记忆总是呈现怪诞的样子，一些时候，它将事件混淆一通，让人对曾经的一切产生怀疑，而另些时候，又将事件分成清晰的数等份，在它无情的剥落下，拥有它的人，突然就变得手足无措，无处逃避躲藏。

很多年前，当月明的记忆说出前世，说出另一个村子，乃至另一些人时，他浑身颤抖的样子，确令人惊诧。那是盛夏时分，人们赤着膀子，在河里扎猛子，而不等进村，新的汗水又淹没了身体表皮。他们看见月明躺在炕上，身体不停地抽搐着。很快，人们将怀疑和嘲笑的目光收回去。一个三岁小孩，他在发烧期的呓语，人们给予了无限的宽容，乃至放逐。他们用筷子将月明的上下齿分开，月明便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
连续半个月，当他晚上熟睡，母亲会沿着村外的流水、村路、幽深的街巷和磨道，替他喊魂。月明的名字在母亲的唇间轻轻冒出来，又不断收回去。夜色中，人世所呈现的冷漠和黑暗，在他梦中频仍出现。

编撰似乎是人本有的一种能力，月明很小就显示出这种超凡的能力。一个儿童所建造的世界，仿佛堡垒，亦非所有人能随便闯入。有时，他会邀请母亲进入，在那里，现世的母亲得遇另一个女人，另一个家，另一个村庄。初开始，母亲以为是在陪他进入游戏，他分派给她角色和任务，然后一起按规则完成。渐渐地，母亲发现事情并非如此，一个小孩所展现出来的笃定和经验感，让她欣慰的同时，略感怀疑乃至产生某种恐惧。

月明六岁那年，祖母在某个夜里溘然辞世。

家里开始忙乱起来，用半个晚上的时间，为她穿戴，修正面容。

在村里，一直延续着人死后三天入量的习俗，量，就是棺材。第二天，他祖母依然停在屋子里，只不过从炕上倒到门板上，而她容身的棺材正在树下被人漆身描画。

月明的伯母和姑姑们围在死去的祖母身边，为她的灯里添油，焚香，或者当外人来时，放声嚎哭。所有程序都延续了村里的惯习，特定的仪式所带来的忙乱也使人麻木，似乎那个人的死，是无关紧要的，因为她还在，给人气息尚在出出进进的身影中流淌的错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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